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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中人(外一篇)



劉東衢 江蘇新沂人。迄今已發(fā)表近六十萬字的作品,旨在以冷靜簡約的敘事風(fēng)格及現(xiàn)代性的思考沖擊讀者的心靈。代表作《黑河的孩子》《捕魚人》。曾榮獲第六屆紫金山文學(xué)獎等。出版小說集《飛翔》《為什么沒有項羽呢》。有作品譯為英、韓等文字。


他說他叫柳河松,是柳新船的父親。我?guī)缀趺摽诰蛦?,新船是不是還活著?他說,不是這個事。接著改口,跟這個有關(guān)系吧。我立即充滿了警惕,因為柳新船并沒有活過來,他的選擇也沒有讓他活到現(xiàn)在,這對于仍然活著的我們來說,無疑隱藏著不可名狀的危險。我在聽,那種靜默,近乎他第二次聽到兒子跳海的可怕消息,他在心里一定努力壓制著什么,不讓它浮起來,不過有的事沒有絲毫預(yù)兆,始料未及,人越老,可能越擔(dān)心就是這個。他的年齡長度是我的兩倍,是他兒子的三倍——當(dāng)年我們都喜歡對未曾一睹的大海抱以深情,它的深邃、浩瀚和浪漫,今天看來,那僅僅是因為尋常所見的陸地。

他要我?guī)退乙婚g地下室,兩間、三間最好,不是車庫,是完整抓在地底下的終生不見陽光的那一種,買,我知道,他賣過造紙廠,還有一個什么廠,在我的印象中,那個年代好像什么都不忌諱,現(xiàn)在,那塊土地已經(jīng)委身于一個繁華的商業(yè)區(qū),以前的職工或老或死,除了殘余的記憶,一點痕跡也沒有了,當(dāng)然,不包括錢。

為這事,他找過洪明,以及一兩個同學(xué),曾經(jīng),柳新船也活在那個班里。慶幸的是,在他決定葬身大海的那一刻,那份遺書仍然被手機(jī)冷靜地壓在學(xué)生宿舍的書桌上,此后一直歸柳河松保管——我想,如果柳新船的母親在兒子之后離開我們,或者執(zhí)意不死,這個三百公里之外的老人一定不會在乎我們的存在,也不在乎這十幾年里,家鄉(xiāng)的意義。僅從這樣傳統(tǒng)的來說,柳新船和他的母親幾乎都做錯了。

他們說你在報社工作,信息廣,我知道,我是個悲劇,我不配,但我想回去,我想我必須得正視一些問題,在這以前,你能否幫我一次?我……怎么說呢……我知道這樣有損某種……某種……某種真誠的東西,但我還得說,我一定會付費的,現(xiàn)在就可以,你說個數(shù)。

你就沒有熟人嗎?他們也可以幫你啊。他們?他嘆了口氣,彌漫著末日般的憂傷,你是兒子的同學(xué),知道也就知道了,他們……我不想讓他們知道,這是底線。

說實話,我對這種只對時間認(rèn)輸?shù)睦先瞬o多少好感,如果時間重返,我相信,他仍然熱衷于隨意擺弄別人的游戲。他就是這樣被驕縱和慣養(yǎng)著,如今反倒如此謙卑,如果不是偽裝的話,那是什么?

好好的房子你不買,為什么非要選地下室呢?這是我最大的疑問。

他沉吟了五秒說,如果我告訴你,你能不能答應(yīng)我,一、一定不要告訴任何人,二、幫我這個忙,當(dāng)然不是白幫,可以嗎?

我想了想,在這一邊點了點頭。這其中摻雜著對死者的安慰、職業(yè)的敏感以及對一位遲暮老人的同情——當(dāng)然,也包括我的好奇。我早該知道的,它不是病,根本不是,它是魔,魔,你懂嗎?就像有一億顆蒲公英的種子從你的腦子里炸出來,嗡嗡嗡地滿天飛。

有時候它一個月搞我一次,有時候兩三個月,有時候半年,沒有規(guī)律,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就像在等著宣判。我怎么準(zhǔn)備也沒有用,因為罪名已經(jīng)定了,我疼在地上打滾的時候,我告饒求罪發(fā)誓,讓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求它能過去。我覺得我比孫悟空還要痛苦。神話里的那些是真的,千真萬確。

查不出來,我在儀器里很正常,最后說我是遺


傳。我是神仙嗎?嗯?最后找到一位針灸高手,扎了大半年,才差不多。但是留下了后遺癥,耳鳴。吃了他媽的有半噸的進(jìn)口藥,每天就像坐在齒輪箱和微波爐里。這些搞完了,你猜,下面發(fā)生了什么?

什么?真正的魔鬼才放出來。開頭的江南七怪武功很高了,這一個是東邪西毒。

那一年,柳河松五十五歲,等待意義降臨的日子幾乎是沒有了,他很努力,也認(rèn)為合乎邏輯,但是,第二任妻子除了年輕之外,并沒有給他帶來額外的驚喜,加之持續(xù)的病痛,他已心灰意冷,日常所做的就是保持一份殘葉般的完整。日子僅僅為了它的寂靜,然而他不愿透露給任何人的,就是秋天的一個傍晚,他驚恐地發(fā)現(xiàn)從他的耳膜深處,越來越清晰地傳來了孩子的哭聲。

仿佛他六七歲的兒子,孤零零一人站在漆黑的洞口。后來是一個小女孩,抱著一只臟兮兮的毛絨玩具,頭發(fā)零亂,嚇得不敢動,只顧哭。似乎一直站下去,他們的父母就會從黑暗中走出來。

他不得不抓牢點什么,以防被那種嚶嚶的哭聲帶到二十七層的陽臺外邊。他躺了下來,讓整個亞洲從他的眼球里消失,順從它,一動不動。他有經(jīng)驗,就像永遠(yuǎn)不要把權(quán)力的手柄松開,就像他從來不敢承認(rèn)那是真的一樣。但是,它們闖進(jìn)他的身體,就像蓄謀已久的劫匪破門而入,如果不撈點讓自己滿意的東西是不會罷休的。一種從未有過的寒冷被開發(fā)出來,每個毛孔都滲滿了恐懼,充斥到整個房間里,他不無絕望地想到,曾經(jīng),當(dāng)沙發(fā)、床板和妻子的踝骨不停地碰擊墻壁的時候,那哭聲就在旁邊守靈了。

他還是原來的柳河松嗎?那哭聲告訴他,那都是過去的事了。這更令他吃驚。原來他并不孤獨,因為他和那哭聲一樣的可憐——只是后者的可憐是可憐的前者鑄成的,而這一切,在十五年前的一次商業(yè)晚會上,他以改革者自居,標(biāo)榜忠誠與責(zé)任,之后結(jié)識了一位笑聲悅耳的紅衣少女——就從她意味深長的眼神里開始了。這是一個張腿擁抱世界的俗套故事,當(dāng)時,他身邊的人,吹噓這是“一場偉大的愛情”,相信他的妻子在得到他一半的股權(quán)后,也會真心地認(rèn)可這一點,不料,她竟把自己吊在一根廉價的晾衣繩上,垂手放棄了。這樣的結(jié)局,連憎惡柳河松的人都想不通。三年后他兒子跳海,有人便推測,柳河松這輩子再也不會負(fù)什么責(zé)任了。

可一年后,他就在省城和那位姑娘結(jié)婚了。他并不算老。

我不想孤獨到死。他說??梢岳斫鉃椋也荒軆蓚€都丟了。

我不會告訴她的,一旦她知道它們在我的耳朵里哭,結(jié)果只有一個,她會拋掉我,她現(xiàn)在可以,真的,理由是我這個人罪不可赦,她可是唯一的受益者,這么多年,她應(yīng)該能明白,但是她不會承認(rèn)的……人的心,既可以是綠洲,也可以是沙漠,就在轉(zhuǎn)瞬之間,但是我的前妻不是這樣,到了這個地步,我非常后悔,我以為我很了解她,其實根本不了解,她不稀罕什么股權(quán),但我不相信,現(xiàn)在的問題是我們根本不會相信一個簡單的事實,然后她就用死亡證明自己,說心里話,我倒希望能聽到她在哭……沒有,全是孩子,我不知道為什么,他們整天在哭,沒完沒了……后來有一天,她要出差,回來得挺早,就發(fā)現(xiàn)了。

她看到柳河松胸口抱著一只枕頭,一邊踱步一邊


閉著眼哼兒歌。

她認(rèn)為他想要孩子都想瘋了。柳河松回答說,他只求能睡一會兒。女人知道他整夜失眠,但不知道已經(jīng)侵入他顱骨內(nèi)的哭叫聲。平常她只關(guān)心什么時候出門,而不在乎什么時候回來。如果太晚了,她會打包幾道菜來,很干凈的,沒人動過筷子。她那樣嫵媚地微笑時,好像全世界的窗戶都為她敞開了,與此同時他臉上的表情,令她失望之余,也引起了她的淡淡憂傷,以及日落時分才有的那種同情。他們都察覺到應(yīng)該伸手去托住失去平衡的那一端,但是,因為重力,這么做是徒勞的,如果能進(jìn)入對方的體內(nèi)并在那里扎下根來,他們倒是愿意動一下的。

最后,她換上又輕又薄的衣服,挎上包,把門摔得像地震。那些所謂的笨重行李除了笨重之外沒什么用處,任何一個高檔酒店都不缺少搬運工。

她回來的時候,雙方都很疲憊。他直接搬進(jìn)了地下室,和一堆亂糟糟的雜物擁擠在一起,他沮喪到了極點,奮斗了大半生,求學(xué)尋路、吃苦耐勞、想盡一切辦法積累原始資本,承受妻子自殺兒子跳海之痛、中年之后本分做人,就是為了像夕陽前的灰云一樣悄悄地沉淪下去嗎?被病痛折磨,被人欺騙,最后一無是處蝸居在地下室里?如果跋涉過一個個險灘只為了得到這樣的結(jié)果——他不禁感到羞恥、可笑——還有什么理由睡在地面上呢?

令他驚奇的是,哭聲不見了。他第一次睡了一個好覺。陽光從未如此新鮮、親切,他上到二十七層,開門,沖進(jìn)臥室,摟住生硬的妻子,流著眼淚說,我睡著了,真的,睡著了……

你現(xiàn)在知道了,我為什么需要一間地下室了。柳河松這樣解釋。

是害怕陽光嗎?我想,那又如何解釋地面上的白天呢?不論如何,他能聽到黑夜里的雨聲、車流聲和其他人的哭聲了,有一次,一個雷雨天,他和妻子偎依在地下室,傾聽著暴雷滾過天空的聲音,他們緊緊抓住彼此的手,以防被卷入深不可測的狂暴中。

那一刻真的很美好。另一種說法是,柳河松實際上是一名罪犯。柳新船死后,洪明就沒有放棄這個看法。如果他活著,我最信他,你想,他爸那么有錢,他在乎過嗎?他媽被拋棄了,他也被拋棄了,所以兇手是誰——還用懷疑嗎?

我才不信他柳河松干凈,說到底也是搶,就是聽上去合情合理罷了,就這樣。洪明與對手爭搶沙塘,某一天不搶了,他才是原來的洪明。也許很快,他需要讓加盟店的火鍋暖一暖寒冷的心吧。

但柳河松有足夠的證據(jù)表明,他做過調(diào)查,柳新船自殺前一年經(jīng)常和一個女孩去一家溫泉旅館,大概是為了愈合之間的傷口,遺書上有這么一句 :

我依戀她嗎?媽媽,你向爸爸證明過了,有用嗎?

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館里,我們第一次見面,柳河松卻是另一種說法 :

我不否認(rèn),我的消極因素,但那個女人才是真兇,兒子太脆弱了,他不隨我,他跟他媽媽一樣,以為這個世界就得有人呵護(hù)他、保護(hù)他,從小,從一出生,你看看每個孩子,你就知道他們承受不起一丁點的打擊,對嗎?

你找過那個女孩了嗎?起訴了?


找過,她說柳新船很孤獨,經(jīng)常一個人,她很害怕,有一天,就提出了分手。她不知道這種悲劇會發(fā)生,可它就是發(fā)生了,我這輩子這樣的事還少嗎?為什么一選就輪到我呢?百思不得其解,我起訴的話,先不說結(jié)果,等于又害了一個人,這種事我實在是受不了,她只是提出了分手,但她不是壞人,說實話,我倒希望她能成為我的兒媳婦,真的。柳河松眼袋下垂,猶如一頭剛睡醒的海獅。

又來了。我心里想。你結(jié)婚了沒有?他突然抬起頭,把吸管插進(jìn)酸奶瓶中。

沒有?;橐鰶]有問題,從來沒有問題,男人和女人才是問題。

所以,你把責(zé)任推到死的人身上?我當(dāng)然有責(zé)任,有兩種人——他正義凜然地解釋,夾起一塊奶酪 —— 一種受不了自殺了,另一種受過很多的苦,也自殺了,新船和他的媽媽……是前一種,我,可能是后一種。他的皮膚沒有血色,手掌和臉頰上叮滿了褐色的斑點,點煙的時候手微微發(fā)抖,眼睛盯著某處,不像在看什么,而像在感受眼球里的異動。我知道,那哭聲已經(jīng)來了。

他看到了某個結(jié)局,如果還要堅持下去,我們的心里都不好受,但是,一點邪惡的念頭 —— 我很想親眼一睹那哭聲來的時候,他到底會怎樣 —— 我甚至很想聽一聽。

柳河松雙眼緊閉,肘部支著桌子,一只手猶豫不決地?fù)崤鴶Q動的額頭,另一只手在半空中拉長了距離,任由中指間的煙灰慢慢地變長。這種堅決要把自己燒完的東西,從一開始就不會答應(yīng)第二件事的。我們還是回去吧。良久,我說。其實窗外的陽光剛消逝不久。

他動了動半空中的手,示意聽到了。走到今天,他讓我?guī)退b修了兩間地下室,一定有他不甘心的目的。他閉口不提,以及他的妻子。過了一會兒,他緩緩睜開肌肉松弛的眼袋說 :

它長大了。你說的是……對,他說,打了個奶嗝。這個世界是顛倒的,懂嗎?有些人喂冷血動物,毒蟲,蟒蛇,有一天被吃掉了,這事網(wǎng)上很多……把它們當(dāng)成孩子養(yǎng),但它們不是孩子,我想,這種人不是發(fā)什么善心,他們根本就討厭孩子……我的情況不一樣,他一直在哭,可能餓了,害怕了,迷路了,受了委屈,都有可能,我能不聞不問嗎?我特別喜歡甜食,喜歡哄孩子,書房里除了書,全是玩具,芭比娃娃、奧特曼、龍貓……我比以前胖了有五十斤。

你把它當(dāng)成孩子養(yǎng)了?他就是孩子,現(xiàn)在長大了,有十二三歲了,我感覺。

那要什么地下室呢,多余呀。不,他突然變得嚴(yán)肅起來,將雙肩包緊緊摟在懷里,一只手鐘擺似的輕輕拍打著,我不覺得這有什么奇怪的,如果我不在了,它也會消失的,所以我照顧它的時候,也得照顧好我自己。

我點了點頭。他說的倒是實情,盡管事實本身匪夷所思。不是有一句話嗎,文明越進(jìn)步,隱患就越多。

你不知道,這種哭聲就像一個女人懷孕的過程,一直到死的那種懷孕,我不可能把聲音生下來,更不可能生孩子,但是感覺是奇妙的,我就像一個年輕的


母親,陪它玩的時候又像父親,有時覺得兒子又活過來了,妻子也活了,我們一家人……不管外邊發(fā)生了什么,我不會再失去他們了。

我明白了,在這里,哪怕只有一間地下室,一家人也可以團(tuán)聚。

不過,我也不太相信我的感覺,他盛上一碗魚絲粥說,以前的事證明,我太相信它了,前面有沒有旋渦,會不會觸礁,根本不清楚,也不會讓你清楚,我們到世上這一遭到底來干什么的,知道答案的時候都是太晚了。

末了,他說了一句讓我膽寒的話來 :我想起我小的時候,也是這樣哭的,很奇怪。我端起啤酒杯,一口氣干了下去。八月間我去了一趟北京,老同學(xué)馬文哲買了一輛新車,密封性很好,在十字路口,他沉默的時候,我?guī)缀跄苈牭阶约旱男奶?。在木樨園有一套中戶型,聽他的意思,現(xiàn)代化就是不斷地釋放自由,之后才是收縮期的婚姻。加速中,我感到將要偏離方向了,最后還是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赝T谝患摇皾h拿山”烤店門前。一位面孔清秀的音樂系女生,小巧而緊湊,屁股渾圓。另一位是個光頭、單眼皮的導(dǎo)演,穿著卡基色工裝褲,木墩墩的,嘴上叼著不上火的白紙煙,面如青獸。我認(rèn)為我已經(jīng)看透了,一個月前辭去了報社的工作,僅留一個編制。馬文哲說,其實你還是沒有看透。他可以幫我,工作有,其他的得靠我自己。我覺得曙光初現(xiàn),無非輸了回去之后認(rèn)錯,晚年像我父親一樣在老干部中心打撲克,硬撐著,要求子女承認(rèn)我這輩子混來的尊嚴(yán)。這就夠了。

牛肉片在烤架上嗞嗞作響,幾杯烈酒之后,窗外的馬路愈加擁堵,導(dǎo)演認(rèn)為人類在夜晚發(fā)出的聲音都是陰暗面的延伸,因為人不是夜行動物,這座城市能容納不同的聲音,同時也是一種干擾,就像光明之聲和陽暗之聲的區(qū)別。那位可愛的女生說她夢到了一個好曲子,然后松開食物輕輕地哼出來,問導(dǎo)演能不能出個好價錢,笑得很甜,把六成熟的肉夾起來,輕輕放到對方的佐料碟里。我一直盯著她小巧圓潤的嘴唇,在那里,她的一位同學(xué)故意懷孕了,另一位女生正籌劃把“史紀(jì)”中的一名刺客搬上舞臺,但問題是,她倆一后一前,導(dǎo)師最終會把機(jī)會安排給誰呢。導(dǎo)演說是前者。馬文哲說兩人都不可能。在他們的爭論中,我給父親發(fā)了一條短信,不走了。接著,我身體里的一個聲音在笑著說,這就對了。有那么一會兒,我在玻璃的反射中回想起家鄉(xiāng)開闊而沒有特色的莊稼地,近得幾乎失真的日子,霧氣籠罩的白河,陽光從灰暗的云層中射出淡淡的憂傷的光線,你會覺得正在走入祖輩的身體里,那些方方正正的紅石墻、鄉(xiāng)村的邊界以及沉默的樹林——盡管,那里的空氣永遠(yuǎn)不會欺騙我。

我住在北宮門,和馬文哲見一面要一天工夫。他很忙,和一個腰胯里安裝了六臺發(fā)動機(jī)的姓林的姑娘,還有一個能在榻榻米上彈起一米高的小歐編導(dǎo)。我也很忙,徹夜趕稿子,但工資太低,就像被擲在一座收不到錢的孤島上,深夜,掛面、兩個西紅柿、一個雞蛋,而馬文哲的一條牛仔褲要三千多,那種能拴住一頭獅子的金屬腰帶價值五千,媽的,我連他穿的襪子都不敢奢望。有一次在“九頭鳥”飯店,林姑娘的六臺發(fā)動機(jī)突然熄火了,滿桌的豪菜,連一雙筷子都對不起她。但我知道,她殷勤的時候,睡前給馬文哲洗腳捏腿,后者像一個封建衙門里的老爺一樣享


受著她的手和嘴,還有類似吸盤一樣的東西。在另一個場合上,小歐編導(dǎo)公然撩起短裙,抓起一瓶燕京,跨到馬文哲的腿根上,接著又抓起一瓶,就像漏斗。馬文哲讓我把她抱出去,在水池邊,我輕輕拍著小歐的背,強(qiáng)烈地感受到她的吊帶痕和粉刺,以及來自鏡中的突然將我們吸附進(jìn)去的深井。她給我點了支煙,說我像她以前的一個人。我知道,她流露出的清亮的眼神會慢慢地熄滅掉,任何人都會。

我看不懂我自己,她噴著煙圈說,你也會慢慢習(xí)慣的。

她不會跟我在一塊的,一個過去的人,誰愿意浪費時間呢?但后來,只要小歐到場,第一個給我打電話,錢柜、夜宵、簋街,直到曙光破曉,仿佛我們時日不多,又仿佛時日無限。天亮了,太陽噴薄而上,干燥的煤屑路上,我揣著一肚子的酒精和失憶,卻感覺體內(nèi)的水分一點點地消失,耳邊,太陽轟烈烈地呼嘯著,只有黑夜才能順利穿過。

初冬,我換了一份工作,小歐介紹的,一家影視公司的責(zé)編。她說,你真的像我一個人,我想,這也是馬文哲不再管我將來的原因。聽說他正在尋找收購人,這種事絕對在我的直徑之外,然而他有一天竟然邀請我過去看項目,在前臺,我看到一群類似十大惡人的奇扮少女簇?fù)碇叱鲭娞?,而他西裝革履,一塵不染,介紹我說,老熟人。有人跟我握了握手,就像在可憐我。在過道吸煙時,一個打耳釘?shù)狞S頭發(fā)女孩遞過來一聽啤酒,我們碰了碰,雖然很冷。過了一會兒,我還過去一支香煙,知道她叫念念。晚上,她吸著一種細(xì)細(xì)的薄荷煙,手腕上的鈴鐺環(huán)嘩啦啦地響,一瓶接一瓶。我第一次抓住她的鈴鐺,告訴她這樣會醉的,她突然甩開我說,你憑什么管我?我說我醉過,經(jīng)常??晌覀儼そ臅r候又開始了,她跟我賭酒,輸了之后把臉躲藏在頭發(fā)里,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記住我,才能覺得是昨天。

第二天中午我才醒過來,我知道這點感情算不上金子,但至少,它比銅板紙要重一點。躺在賓館里,我回想了好久,公交站臺仍像往常一樣人滿為患,光明之聲鼓蕩著城市的每一個角落,而我仍然舍不得離開。我們就像兩粒沙子,在潮水中偶然碰撞到一起,而潮水從來沒有停止過。我什么也不去想,只希望手指能像潮水一樣。

念念摘了一只小鈴鐺送給我。她父親說過的,可以辟邪。我在胡同口買到兩包薄荷煙,念念正望著幾幢施工中的高樓,那些綠色的擋網(wǎng)如同衣服一般。她問我有什么打算。我迎著冷勁的風(fēng)說,再等等吧。她指的是鋼筋水泥。我記得小歐說過,不論在哪里,你得學(xué)會忍??上?,后來的事實證明,她沒有成功。馬文哲房子的戶名換成了林靜文,就是那個林姑娘,不是她小歐。再后來馬文哲也失算了,不知林靜文動用了什么手段,成了房子的唯一主人。

她有六臺發(fā)動機(jī)啊,對吧?為了后代,我們都清楚的,她們會不惜一切尋找宿主,就像《異形》。

漸漸地,馬文哲之外,我也擁有了獨立的交往。他們跟我一樣,像變色龍,除非念念在場。我們彼此取暖,夜不歸宿,經(jīng)常醉得什么都忘了,第二天在衛(wèi)生間嘔吐,腦子里嗡嗡直響。有一次,嗡鳴聲持續(xù)了很久,念念伏在我的后背上說,什么也聽不到呀。她小巧得像個聽診器。

她不知道,我一直在思索一個人。你是知道的。對,就是柳河松。


倘若柳河松這時候告訴你,大雪天站在天橋上,耳邊卻聽到太陽在呼嘯。你可能不太相信。

但我信,因為人的身體不忍把別的聲音剝離去。離開家鄉(xiāng)之前,最后的兩個星期,我們經(jīng)常爬到無比龐大的灰色鋼結(jié)構(gòu)平臺上,在快要消失的落日里,眺望著遠(yuǎn)方,想象它消失的那部分的模樣。我們并非因為離開或守在某地而憂傷,而是不論在哪里,哪一個繁華茂盛之地,不管攜帶了多少希望或財富,柳河松告訴我——你根本不可能預(yù)料到什么東西會纏上你,永遠(yuǎn)都甩不掉。卷簾門鎖上了。上面張貼著一副春聯(lián) :同源異流茂草長春窗臺上晾著老年人的秋褲。其實挺好的,整整一個秋天,現(xiàn)在冬天要結(jié)束了,我和柳河松還沒有被陷進(jìn)去,各自完整。與此相反的是念念,她還在西直門的酒吧里為母親籌錢還賭債,凌晨三點半回去,幾乎都不是一個人。我感覺到念念在憤怒中向我證明,也證明給拋棄她母女倆的父親看,我向她解釋過,這一切無濟(jì)于事,但那是她的媽媽,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女兒拋棄,哪怕只是小小的一瞬間的滿足——哪怕最后她還是一個人。

念念就這樣勇敢、悲壯、不計成本,一種甘愿放棄靈魂的絕望。夜空中閃爍著稀薄的寒光,我們都清楚,再聰明的她也不過是一只小巧的獵物。

柳河松也是一個人,賣過一個廠子,目睹地下室周邊廢棄的廠房時,他曾說自己還有一塊商業(yè)用地——如果稍稍對我闊綽一點呢?我并不準(zhǔn)備救一個女賭鬼,也救不了,我只能抓住她女兒的一只手臂,在陷進(jìn)沼澤之前對我示以寬容。她那么蒼白,就是因為沒有錢。

直到大年初六的下午,柳河松才啞著聲問我忙不忙。這個季節(jié),在城市的一塊塊小方格里,植物還是窮途末路的樣子,停車場的過道里仍然充斥著干燥的水泥灰味,紙屑遍地,吼叫一聲會回蕩好久——大概只有輪椅上的聾子才會安身于此。推拉門,靠墻的方桌上擺放著他和名人的合影照,墻上多了一把吉他,大白菜、腌菜和剩飯菜混合的氣味,以及老年人的衣物、藥品味,還有,來自上個世紀(jì)的孤獨。屋里開著空調(diào),加濕器吐著白煙,墻角有一只幾十斤的陶罐,上面貼著一塊紅紙 :酒。

你怎么樣?我一見面就問。他摘掉耳塞,連同手機(jī)丟到沙發(fā)上,合上電腦本,起身指了指紅木茶幾說,茶泡好了,坐。他抿了兩口說,山里的茶,老味,就這個還沒變。里間擺放著一臺電唱機(jī)和一臺小型投影儀,床尾一雙紅色棉拖鞋,一只綠紋方腰花瓶,很醒目。沉默時,每過一會兒他就微微扭動幾下脖子,往右,好像右肩后站著個人。

外頭天好不好?他的下巴也在抖,失控的兩秒鐘。

你沒出去?從來不出去?沒事我就看電影。他說,捶著小腿,臉色暗黃,羽絨服的領(lǐng)口上沾滿了頭皮屑。

我給他沏上茶,大過年的也是一個人?你老婆沒來嗎?

走……離了!他大聲喊,死死盯著極品滇紅,一抬眼惡狠狠的,好像那女人像念念那樣正伏在我的后背上,但與我的側(cè)目一對,他的目光立刻黯淡下去,


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摳著指甲,低頭不安地掃視著腳邊。

我……我控制……我不該這樣,你在北京……挺順利的?

嗯,行吧,談了個女朋友。不要相信!不管什么曲子,一根弦呢,怎么彈出來?

什么意思?我可能說錯了……錯了,你不要介意,反正,女人……都把自己當(dāng)成一首曲子……懂嗎?男人,一根弦,就一根弦……懂嗎?

這也得看情況吧?情況?什么情況?他的眼神空洞而陰森,那些孩子就該奔她去的,不該奔我嗎……我又不是壞人,那個廠,你肯定也知道,原料要酸洗,污染了幾十年,他們答應(yīng)進(jìn)口紙漿,進(jìn)口生產(chǎn)線我才賣的……唉,怨氣,咒我,找事,他們要搞房地產(chǎn),我能做什么?拆房子嗎?

她是誰?我感覺他一會兒是個老人,一會兒像個孩子。

他頓了頓說,還能是誰?我瞄了一眼紅拖鞋,他注意到了。她來過,走了,那把吉他……唉,不說了,喝茶。他的手微微地顫抖,就像活人被悶在棺材里的那種絕望撞擊后的痙攣。

它又來啦……他悲嘆道,猛然抓住小腿,另一只手摁住沙發(fā),屏氣閉眼,好像抵御著一根根奪胸而出的矛尖。大約兩分鐘,他舒緩過來,揉著兩側(cè)的太陽穴,惱怒地說 :

受不了……自私……魔鬼!我是它爹,是養(yǎng)它的媽,它們可不管這個,我剛想到她臨走時彈的曲子——就不饒我了,不停地哭,不停地要,不停地哭……

要什么?要我腦子里空空的,什么都不想……你不是說,在地下室它們就不鬧了嗎?以前是不鬧,現(xiàn)在……變了,不過,比在地上要好點……也好不到哪里去,你沒看我戴耳塞么,白天看電視劇,放音樂,以前的事什么都不能想,一想頭都開裂了……唉,什么人能做到腦子里一碗白開水呢?有這樣的人嗎?記載上有嗎?

有,除非是死人!他大吼道。我打了個寒戰(zhàn)。他很早就有預(yù)感了,這種無端的哭聲并非一種怪異的病癥,而是一直生長的魔鬼,長到逼迫你放棄記憶和任何的念頭,長到不得不允許它取代你。這個恐怖的結(jié)果,現(xiàn)在已經(jīng)臨近了,最終會變成什么,他表示自己能應(yīng)付。有那么一會兒,平原盡頭似有爐光在閃現(xiàn),莫名其妙的灰燼在夜空中飛舞盤升,不知所終。我相信那就是真相,他不愿告訴妻子的真相——連同屬于他們的秘密、恥辱和憎愛——隨風(fēng)遁入泥土。沒有和解,因為和解會無端地思念一個人,沒有死去的親人,他會發(fā)瘋,更沒有愛情,那簡直就是冥界的點心,沒有朋友,沒有敵人,見過就抹掉,對任何人都是一塊石頭,甚至電影里的演員、風(fēng)景、一道美食、一只困于獅群中的羚羊、殺手孩子無辜者和冤屈者,所有。

最后,沒有心臟。他抓撓著灰白的頭發(fā)哽咽著說 :我已經(jīng)不像個人了……你覺得你沒有變。我靠近他說。那是表面,我不知道下一次的時候,我的電話還


能不能接通……

你真的沒有變,你的選擇——那是它們的選擇,不是我的,我不希望……好了,不說了,我們?nèi)ズ葍杀??喝醉了好睡覺,但我又害怕半夜里醒了……我的生活一直這樣,你看,很矛盾,沒辦法解決。

我也發(fā)現(xiàn)了,我說的是我自己。我說。后來的十天里,就像一首曲子的最后高潮,我?guī)缀趺刻炫阒铀?,就像帶著一個孩子去游覽我曾經(jīng)落過腳的地方,白河大壩、采石廠的心臟、碼頭和露天電影院的影子、消失的鋸木廠和麥場、被填平的孫家魚塘、香樟樹大街……

到了目的地,我先下車,把戴著眼罩和耳塞的老人領(lǐng)出來。他拉著我的手,試著腳底,忸怩不安,當(dāng)眼前終于一亮,他真像一個初來乍到的孩子。實際上,一路上我都在不斷回憶他死去的兒子,以及兒子的母親,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 :我在陪著一個被他們丟下的人。但柳河松對此產(chǎn)生了莫大的興趣,有一次居然讓我去買縫衣服的棉線和鐵針,到白河灘上釣沙趴,但隨后,他就頭痛欲裂地拒絕了。

我只好開車回來,這樣反反復(fù)復(fù),就像嚙齒類的覓食。

謝謝。有一天傍晚,我拍了一些廢棄廠房的照片,他說。

不用。我走到避風(fēng)口,把取景器仰向交錯的鋼結(jié)構(gòu)線條,對焦在微微泛紅的天空深處,那代表了一天里最后的一點溫暖。50MM 定焦,1.0 光圈,快門100。沒有人物,因為那是最后的一絲微光。

什么時候走?他點了根煙,手掌按住冰冷的鋼板。

后天?;疖??對。臥鋪。晚上七點,第二天早上到。我也按了按鋼板,免得手指發(fā)抖。遠(yuǎn)方的戶外屏突然亮了,襯著隱隱發(fā)紅的茫茫天際,那是通往鄰省的主干道,探親的蛇狀車流緩緩行進(jìn),狂躁的喇叭聲此起彼伏。

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恨了。他好像在交代什么,好像不是說給我聽的。但是,我很自責(zé),很愧疚,因為……他換了個姿勢,凝視著蒼青色的地平線。因為很早我就知道了,污水的下游,死于肝癌的,白血病的,很多……有的,還是孩子……才剛剛上學(xué)。

可是,我什么也沒做,不但沒做,反而……反而不承認(rèn)。他突然掉轉(zhuǎn)頭看著我,下頜在不停地抽抖,像一只老不堪用的灰熊。你看,我都這樣了,你也沒有放棄我,我非常難過……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摩挲著,好像那是他失而復(fù)得的一只手。風(fēng)大起來,從我們無法預(yù)知的黑暗深處卷來,倏地消失在扣接的鋼梁板后面,鄰邊工廠的千瓦燈也打亮了,捶地的液壓泵開始啟動,注水聲回響在收緊的暮色中。

風(fēng)太大了,走吧。我替他扣好羽絨帽,拉著他的皮手套,他在下,我在上,踩著花紋板樓梯,一步一步往下。風(fēng)越來越大,挾著沙粒叮叮地響,他走一步停一停,吹著寒風(fēng)里的粗氣說,沙家的羊肉湯不錯,但不好帶,你買點熟花生,切二斤熟牛肉,回民飯店的口味最正……再加點鹵菜,一瓶好酒……火車一動,一邊是風(fēng)景,一邊是酒,我最喜歡這樣!

我們穿過拱形護(hù)欄,朝那扇出口的鐵門走去。他在前邊,我把帽耳挽起來,倒不是因為他的孤單,


而是急切中的笨拙,讓我感到一種不忍。他應(yīng)該露出耳朵來聽一聽——不是液壓泵哼哧哼哧的捶擊聲,也不是喇叭聲、引擎聲、鈴聲、吼叫聲、哭聲、風(fēng)和電線樁交織的嗡鳴聲,統(tǒng)統(tǒng)不是。不是那個。

我們是不是置身在一個無邊廣闊的耳朵中?一切……不停地哭著喊著要?不是這樣嗎?每時每刻?與生俱來?那些讓我們永遠(yuǎn)不明來路也不知去路的慵懶之聲?

出鐵門時,我喊了聲 :柳叔!

他回過身來。欒樹在風(fēng)中搖動,我感覺離自己越來越近了。

我跟你說個事。我說。

回去說唄,屋里暖和。

我站著沒動。他仔細(xì)地看著我,感覺不對了,迅速把帽檐翻起來。

是不是……我能幫點什么?

他已經(jīng)料到會發(fā)生什么事了,這并不突然。我的耳朵開始嗡嗡作響,也許是風(fēng)和電流的緣故。我在想,摸了摸褲兜里的小鈴鐺。

假 臂

我們仨在用臘棍制作一根“狼牙棒”。幾根釘子呢?洪明掂著錘子的重量問。柳新船把發(fā)亮的釘子攏成一小團(tuán),捏起其中的一根,試了試柔軟的手心說,六根夠不夠?我看比狗的牙都長。他說的是杜惜媛家一只默不作聲的黑色兇犬。公的母的?我問。

母的。洪明的牙齒間塞滿了憤怒。我他媽最討厭母狗了。

我們早知道了,葛艷蹬了他,后來才知道她為孫守成翹起了屁股,夾著馬里亞納海溝一般深的銳角。洪明說是他踹了她,不管我們相信哪一邊,他們分手的那一刻一定很兇,使了很大的勁,但是當(dāng)事情過去了,洪明還是兇了吧唧的,我們意識到,他終究還是很喜歡葛艷的,換作我,可能會白白浪費更長的時間,也可能把傷害轉(zhuǎn)嫁到一條母狗的身上。我真不敢保證。

這個夏日與往常不同,我們要到村西頭找杜惜媛家,看一看她的假臂,如果她家的母狗敢朝我們齜牙咧嘴,洪明就會揮舞起手里的狼牙棒。柳新船說,它跟真的胳膊一樣,杜惜媛用它洗衣服,一只胳膊能洗衣服嗎?但她洗的都是自己和母親的衣服,如果她的父親偶爾坐著綠皮車廂從沙漠邊上回來一趟,她也會洗一次男人的衣服。除此之外,再也沒有任何男人的衣服供她洗了,我們甚至敢說,她還沒有被男人摸過,因為那根粉紅色的橡膠手臂,那種感覺我們真的想象不出來——并非因為我們年小無知,而是我們像風(fēng)吹麥浪一樣快熟了。

 

同樣是這個夏天,已經(jīng)轉(zhuǎn)學(xué)進(jìn)城的柳新船悄悄回來了,躲在他奶奶的平房里,院子里開滿了喇叭花和木香花,成雙結(jié)片,一根后來勒死他母親的晾衣繩上攀緣著幾根紫藤花,無形中暗示著院子的一半。他的父母正在鬧離婚,可能又多了一個銳角吧,我們想,因為柳新船的爸爸是老總。有一天他母親也來了,把忍了一年的淚水都哭了出來,柳新船躲在一根電線桿的后面,拿著半根鋼鋸條,刻著字。是媽媽兩個字。就兩個字。

洪明制作狼牙棒時,我猜他在手心里也在刻著這


兩個字。

柳新船說,爸爸在開股份制大會,媽媽去鬧,爸爸本來要來的,就不來了。他很想早一點回城,爸爸不答應(yīng)。奶奶說,大人事,怕影響我。

我沒有房子,我要有房子就好了,我什么也沒有。他接著說。

我也什么也沒有,又怎么樣?媽的我什么也不在乎!洪明掂著棍子,望著“春滿樓”的紅色牌匾,那是葛艷工作的地方。一路上,他總是倒著走。

柳新船停下腳步 :喂,我們不是去打狗嗎?我進(jìn)去看看,你們來不來?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酒糟味,我朝身后望了一眼,沒人,只有陽光里一動不動的房屋,錯落不齊,后面是大壩,壩的后面是白河,我想地球果真是一個球體,但這樣一來很容易把方向搞混了。

洪明走回來,把狼牙棒傳給我 :這樣你們放心了吧?

為什么?我握著棒,試了試鐵釘?shù)耐Α?/p>

你不懂。你沒操過,你不懂。

柳新船定著眼神,一動不動,好像在傾聽母親從遠(yuǎn)地發(fā)來的、我們聽不到的信息。誰也不會料到十年后,他就這樣站在一塊礁石上,聽著波濤洶涌的大海,奔他母親的聲音去了。

走啊,洪明上來拽了拽他,你媽今天肯定不來了,你跟著我。

我們走進(jìn)飯店。一股滯留很久的油煙味迎面撲來,就像當(dāng)胸一拳。它原先是裝沙子的水泥拖船,現(xiàn)在的味道迎合了人類的舌頭,到處油膩膩的,像過了油,連加在一起的日子都涂上了一層油脂。那個服務(wù)生的方瓜臉上映著的一抹彩色的釉光,正描著眼線。一只白色的水鳥孤零零地蹲在水塘的一根木樁上,柳新船盯著吧臺上的一尊財神塑像,我盯了一眼時鐘,下午兩點半。在一天剩下的時間里,葛艷已成為多余的一部分了。

因為她去上海了。走好些天啦。服務(wù)員說。跟誰走的?還能跟誰?服務(wù)員哼了一聲,老板唄。涂著血紅的指甲。

老板是誰?老板你都不知道呀?回家問你媽去。我把洪明拽到陽光里,柳新船發(fā)了一會兒呆才走出來。我們聞了聞四周的空氣,漸漸合成一團(tuán)影子,朝目標(biāo)地走去。

如果葛艷在,那將發(fā)生另一個結(jié)果,我想象著,可能他倆也在想象,加上剛才的服務(wù)員,這樣就有四個葛艷了,就像她的四個影子。每個影子分擔(dān)著她的一部分,湊成一個等于號,而失落的是我們——盡管搞不清自己為什么會失落,但仍然發(fā)生了。洪明也弄不清楚為什么就分手了。

因為錢。柳新船說。我媽說的,都是因為錢。

老板到底是誰?洪明仍然沉浸在剛才的情緒里。

管事的是孫守峰,飯店是他爸開的,他爸叫……

我知道,是孫傳芳,他有六十了吧?

差不多,我看了柳新船一眼,是吧?

你想多了。柳新船平靜地說。

 

乖乖,我感覺他一下子把未來的十年拽到了自己的腦子里。我沒有他的本事,下午會發(fā)生什么,誰要去哪個地方,我最終在哪里落腳,這個國家會不會很


瘋狂——我一概不知。

 

因為他們說起的那個地方,一般人不敢去。那里自然生成一條土路,兩米多寬,沒有人愿意掏錢買沙子填路,拖拉機(jī)壓出了一些深坑,后來過不去了,改走別的道,因而經(jīng)過的人大都是步行,自行車推著走,摩托車聲音太大,容易驚惹隱藏在桑樹林里的黑狗。它沒有鐵鏈子,兇狠又陰險,簡直就是一頭狼,但是它拒絕任何生人丟過來的毒肉、毒骨頭——從這一點來看,它比狼還要難對付。

小樹林的后面就是杜惜媛家,門前是一汪淺水塘。自從黑狗開始順利發(fā)育,土路四周就變得荒涼了,除了四五戶氣味熟悉的鄰居之外,一般村民很少涉足這里,人跡罕至,只有烏鴉、喜鵲、老鼠和樹葉,當(dāng)我們走到土路邊時,只看到嘩嘩翻動的楊樹葉,一條發(fā)白的小岔路穿過小樹林,通向杜惜媛家,破敗的門頭佇立在風(fēng)中,一副不愿被驚擾,也沒有人來驚擾的樣子,門上,對聯(lián)掉了一個,就像一只手臂耷拉在風(fēng)里。

我們環(huán)顧四周,緊張地等待黑狗的出現(xiàn)。聽說它咬傷過很多人,也聽說只要傷得不重,都是自己去衛(wèi)生院包扎、打疫苗,過后也不去找杜惜媛問罪,哪怕遇到她在河邊洗衣服,也不說什么,好像該被她的黑狗咬一口。其實也不是應(yīng)該,是杜惜媛在造紙廠切割車間上完了夜班,自己最后回來了,與她一起工作的左臂沒有回來。當(dāng)時她打了個盹,身子陡然一冷,左邊沒有了,在噴血,好像爆開的紅色粉末,眼前的白紙立刻變成了淚汪汪的紅色湖水,人跟著暈了過去。工友嚇得不敢動,喊人,夜里廠工不多,一個男工跳過來,用包扎繩勒住截斷口,染上一身的血,但很可惜,因為他的家人要求完整,他沒有正式成為她的男人。她和剩下的一只手臂靠養(yǎng)蠶支撐日子,父親在遠(yuǎn)方隨隊修路,人終歸要老的,將來只有靠她剩下的這只手了,還有她養(yǎng)的黑狗,或者另一條更黑的狗。

大概,我們會猜到,有的村民不一定非要經(jīng)過這里,也不是希望經(jīng)過一次這么簡單,要不然被咬的人肯定要討回一個說法,哪怕對方少了一條胳膊,也并不影響說法的公道吧。

一直沒動靜。我悄悄地問柳新船,要不要喊杜惜媛出來。洪明做出制止的手勢,指了指桑林里的兩個草垛子,把腳輕輕地放在堅硬的泥地上。我也放輕了步子,草叢里躺著一頂草帽,還挺新的。四周太靜了,靜得讓人難過,我突然覺得一個人可憐一陣子沒什么,如果一直這樣,就有點嚇人了。

突然,一種低沉的吭吭聲從身后傳來,它出現(xiàn)了,就在剛剛草帽的地方,不遠(yuǎn)處就是水塘,看來,它厭倦了草垛里的潮濕和各種蟲子,但直到我們走進(jìn)埋伏,才從陽光充沛的水塘邊走上來,截在半道上。

它抖了抖可以說很瘦的骨皮,盯著我們,一動也不動。

洪明抓著棍子,從我和柳新船的中間走上來。你真要打它?你嚇唬嚇唬就好了,我們不要傷它。柳新船很著急。

誰傷誰還不一定呢。

為什么?

它比我還放松……它聞到了,我們怕它。

新船,快喊杜惜媛來!快呀。我扭頭時,那張殘破的春聯(lián)正在前方招手。

喊個屁呀,敲門!快去敲門!洪明揮動著狼牙棒吼著。


黑狗在緩緩逼近,很冷,堅決而又絕望的那種眼神,當(dāng)棒子揮過去時,它僅止把身子一壓,并不后退,也不急于進(jìn)攻,只是慢慢地接近。但是,當(dāng)我和柳新船轉(zhuǎn)身求援時,它開始了。

我聽到身后傳來黑狗的一陣惡叫,那種要把一根釘子咬出來的狠勁在每一口呼吸每一片樹葉里震顫。我們把自己像炮彈一樣射出去,對門板又踢又捶,大喊大叫,黑狗突然改變方向,直奔我們撲來。它誤解了,它的本能,而洪明竟然原地不動,手里抄著那根能救我們命的狼牙棒,一臉茫然。

柳新船不顧一切地背轉(zhuǎn)身子,舉起兩根胳膊,閉著眼,像是召喚杜惜媛從天而降,而實際上,他在祈求高大的院墻一瞬間變小,他像父親演練的那樣,跳過去保全皮肉。我不具備他那樣的幻想氣質(zhì),我渴望突然傳來一道口訣,我像勞山道士的師傅一樣,黑狗在這一邊,我在那一邊。

我全身發(fā)抖,用僅有的勇氣死死抓住一對門環(huán),心里祈禱著黑狗先不要啃我的背,等啃過了柳新船,如果還有興趣的話……

好啦……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根本不去計較胳膊的真假,因為你抱住一個女人的時候,從來不會去想胳膊的事。我想的是,她也抱了抱我。我一直在想這事,真的,很多年后,我仍然在想這個事,因為那個時候杜惜媛還得自己打理那只假臂,比如洗澡的時候。

 

有兩三年,一年的三季收繭,柳新船都放下課本,和會計老吳合力奔忙于鄉(xiāng)下。原來他以為,如果他能獨當(dāng)一面,父親就會有時間讓家里的緊張氣氛緩和下來。他看錯了,父親很崇拜美國的實業(yè)家卡耐基,讓兒子從小勤工儉學(xué),但他從來沒想過自己不是卡耐基。人都有一種自妄的幻覺,柳新船受到打擊之后,和母親結(jié)成同盟,在她嘮叨不休的傾訴中變得悲觀,與父親疏遠(yuǎn),也不再把他標(biāo)榜的語錄當(dāng)一回事了。

杜惜媛家是他最后接手的幾個站點之一?;蛟S,因為母親的持續(xù)控訴,或許因為杜惜媛和母親同樣的不幸,或許他終于看到了利潤的另一面——讓老吳按一級鮮繭計價。老吳出去打電話,回來便不再提色澤和勻凈度,而是打量著關(guān)在籠子里的那只黑狗 :

本地的狗,沒有這么陰的。

柳新船走上去幫杜惜媛洗桃子,然后把洗好的一只遞給老吳 :回去,我跟他說。

不用了,我已經(jīng)說過了。

你說是你說,我說是我說。

你們父子倆還爭什么,以后,家產(chǎn)都是你的,我還得給你打工呢。

柳新船的心里并不好受,因為只要他下一次不在場,老吳肯定會把損失的扳回來。他并不喜歡老吳,也說不上討厭,他是父親的人,永遠(yuǎn)都是,父親很需要老吳這樣的幫手,老吳有他的原則,這讓他即便退休了,還有一份額外的穩(wěn)定收入,他很欣賞自己能這樣,充實,有臉面,而且,偶爾可以放松一次。

柳新船又認(rèn)識了杜惜媛的母親。她一個人一早去城里看望住院的一個親戚,坐車回到村頭,太陽偏西了,一個人走回來。她習(xí)慣了一個人,和女兒分工采葉喂蠶,其他的事,幾乎都是一個人。但有件事,她對付不了,原以為早晚會解決的,一直拖著,現(xiàn)在整個廠子都要賣掉,更懸了。希望越來越小,甚至說沒有了。

說的是杜惜媛的補(bǔ)償金。


一個大活人,胳膊沒有了,不能這樣白白的沒有了啊。每次惜媛去找,都說快了快了,后來領(lǐng)導(dǎo)換了,再問,不知道,找那個大老板,又不在家……他什么日子,我們什么日子?!

他們說惜媛不上班了,不屬廠里的人了,可不許上班也是他們要求的!惜媛從小很聽話,我跟她爸說什么她就聽什么……唉,她爸常又不在家,家里連個男人都沒有,指靠我們娘倆,唉。

柳新船后來對我們說,那條黑狗小的時候不兇,長大了也不兇,對那個為杜惜媛包扎傷口的男工很親熱,后來他不來了,杜惜媛一個人很苦悶,只有黑狗陪著,她就把心里的不解告訴它,有時候自言自語,好像自己做錯了什么,黑狗也是聽到了,漸漸地變了,越來越兇。一天夜里有人跳進(jìn)院子,黑狗狂吠了一夜,第二天,杜惜媛就把它的鐵鏈子摘了,后來干脆不用。我不想再受傷了,一次就夠了。她對自己解釋。黑狗開始傷人,她覺得,那點皮肉之苦,于他們來說根本不算什么,就隨著黑狗的喜惡了。

老吳每次只管壓價收繭,不問繭農(nóng)的事,是一只手養(yǎng)蠶還是兩只手,他只能展出一點同情,卻不會為她們做其他的事,不過當(dāng)老人提出請他幫忙的時候,他倒沒有顯出不耐煩,也沒有立即答應(yīng),只是說,回去找熟人問一問。柳新船知道,老吳在紙廠可能有熟人,也可能真的去問,不過他們很可能退休很久了。柳新船就把任務(wù)接了過來 :

我回去問我爸吧,他認(rèn)識人。

 

過了好一會兒,杜惜媛才從記憶中找出了柳新船。

你看,我倒忘了,真是的,你看我這記性。她戴著深藍(lán)色的長護(hù)袖,一只手臂垂在一側(cè),另一只手臂在一只半人高的黑瓷缸里勞作著,后面還有兩只瓷缸,很重,足以把鹽末浸到雞蛋、紅蘿卜和雪里蕻里,直到越冬季節(jié),但很多倒掉了,因為兩口人吃不下,腌得過分,就腐敗了。

洪明直勾勾地盯著杜惜媛派不上用場的那只假臂,一臉茫色,好像它莫名其妙地取代了他將來的工作。我隔著紗窗打量著蠶屋,一個個很大很圓的竹筐,多少年了僅僅憑一只手,我感覺到,如果一個人一定要像兩個人那樣活下去,失去什么其實并不重要了,但是,我仍然不想看到杜惜媛失望的神色,側(cè)著頭,看一只飛來飛去的白蝴蝶。天空看起來又陡又滑,像我小時候那樣,掛不住一絲云彩。

柳新船說,我爸說,韓總很早就走了,和家里人去了上海,新廠長是外地人,我爸他不熟悉,光知道廠里兼并后,老廠里的人還得自己找工作,因為設(shè)備是進(jìn)口的,紙漿也是進(jìn)口的,技術(shù)工都是從南方請來的……

說到這兒,柳新船打住了。

杜惜媛撩起頭發(fā),嘆了口氣 :謝謝你還記得這件事,跑這么遠(yuǎn)來告訴我,我也……也想到了,我現(xiàn)在不挺好么,是不是?

我們都不作聲。一種奇怪的沉默,在棋盤村,還沒有什么事讓我們不知道說什么好。杜惜媛抓起浸泡了半天的雪里蕻,抖著水,一層層鋪在瓷缸里,然后是肥大飽滿的紅蘿卜,她用膝蓋抵著木板,那種剁刀,一邊剁一邊說 :

有的人,按說不一定犯罪,但也是罪人,有的,受了屈,也不一定可憐。你們說,我說的對不對?

洪明走上來說,杜姨……


我有這么老嗎?你喊我杜姐,我還沒結(jié)婚呢。

洪明改口說,杜姐,你能不能讓我們看看你的胳膊?

杜惜媛一愣,不行。你們都長大了,不能隨便看。

假的,假的那只,不是真的那只。

假的也不能看,假的也是我自己的。周圍沒有什么在動,塵土、來時的岔路、嘩嘩響的楊樹葉子和洪明的失戀,因為院子里奇怪的寧靜,都變得像是我們想象出來的。將來,我們總有一部分東西留在某個地方,找不回來,也許是有意的,也許根本就想不到,接著,我們就想找點什么彌補(bǔ)一下,哪怕是假的。

杜惜媛突然把剁刀停下來,站起來說 :

你們真想看看嗎?

洪明把狼牙棒放下,點點頭。

它是有彈性的,杜惜媛說,跟你們想的不一樣。她把護(hù)袖慢慢退下來,挽起袖子??招牡倪€是實心的?她頓了頓說,空心的,實心的太沉啦。它能動嗎?能,幅度很小,人工接的,怎么能和真的一樣呢?哪兒能卡上?洪明的手指慢慢地往上拂動。是,裝進(jìn)去,就像個大木塞子。我也去試了試,有點涼。夏天還好,冬天穿的衣服多,不方便。冬天會不會更冷呀?杜惜媛笑了,冬天我要焐它,我有熱水瓶,你們不知道吧,剛接上的時候,我很討厭它,我懷念我原來的那個,后來它天天陪著我,到了晚上,我就覺得它像我的孩子,那種感覺……很奇怪,我不知道怎么解釋,這一只手,真的這只,家里所有的活兒,洗菜做飯,晾衣服,采桑葉,撒種,全靠它,明年我還要辦一個養(yǎng)鴨廠,也得靠它,但是我沒有那種感覺,可能……可能人和人不一樣吧。

回去的路上,洪明突然喊了聲“滾他媽的”,把狼牙棒狠狠地釘在一棵梧桐樹上。我望了一眼好像一瞬間長出來的那根棍子,回頭看柳新船,等待著洪明從他丟失的狀態(tài)中恢復(fù)過來。

以后你還來嗎?我悄聲問。

可能吧。柳新船說。你呢?

我回頭看洪明。他站在那棵樹下,昂著頭,好像在等待什么掉下來。我走過去,拽了拽他,他還是挺著身板。柳新船也走過來,跳起來抓那根棍子。我們原路返回,一切跟來的時候一樣,好像我們正在去杜惜媛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