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作品是一種靜默者低眉的風格,低眉并不為躲開眾生的目光,而于潛思默想間,其風骨已潤澤了一個古典情味的靜謐田園。潤物無聲的文字自有獨特的魅惑力,這位女作家擅以“清水洗塵”式的筆觸書寫著“北極村童話”,仿佛直接從樺樹林中走出的“逆行精靈”。自然,童話也是要邁向現(xiàn)實的,遲子建不斷地調(diào)整著自己的寫作姿態(tài),將創(chuàng)作視野的觸角探向辛酸與苦難之間,但其處理方式不與同時代的任何作家相類,她的溫情與傷懷之美只能讓我想起半個多世紀前生活于同一片土地上的蕭紅。
我們可以在《鬼魅丹青》小說集中再次看到遲子建對現(xiàn)實與審美的暖性敘述,生存之嚴酷一面在她的視域內(nèi)自有一種別樣的文字升華。《塔里亞風雪夜》里的夫婦倆,一個脾氣火爆,一個柔聲依順,雖吵吵鬧鬧,卻也溫馨火熱。沒想到轉(zhuǎn)眼間已是天人兩隔,足見命運的無常和殘忍。在作者的文字中,惟余十字路口的香水氣味蓬勃而起,與生者不期而遇,紛紛而落的雪花也帶上了香氣,或許南來北往的人們可將其當成花朵來欣賞了。遲子建本人也是有與至愛的人生死離別的經(jīng)歷的,我想她的文字里帶有切膚之感,于痛入肺腑的悲傷中加入美好的愿景,或許這就是對逝者最好的紀念吧。生活已夠無情,作家用其微末的權(quán)力為之加上一點點溫潤的幻影。
疼痛與快樂的關(guān)聯(lián)在《鬼魅丹青》這篇小說里纏繞難解,莫衷一是。遲子建自己說她試圖寫男人女人在燃燒自己時所遇到的尷尬和無奈,而我們也看到這種燃燒帶來的尷尬莫名。雖有如許的無奈,但當事者之飛蛾投火的姿態(tài)仍不肯改變?;蛟S人之為人即在這種矛盾,快樂與疼痛往往并置一體,無法條分縷析地分解。作者并不去做黑或白式的道德判斷,因為混沌是人生的常態(tài),與其去做衛(wèi)道士,不如注視那“寂滅之時的灰燼”,為這“云的衣裳”描畫上幾筆。
生存之嚴酷帶來疼痛,與生活原本的快樂錯織,《一壇豬油》、《草原》、《布基蘭小站的臘八夜》中亦體現(xiàn)得很清楚。遲子建是想“耐心畫一幅靜物”,注入自己細膩的感知,自然透出悲憫的關(guān)懷。這關(guān)涉著她對小說審美的觀念,講究韻味是創(chuàng)作的主旨,直接地暴露會傷害含蓄之美。遲子建覺得如果把殘酷或苦難放在唯美當中,其沖擊力可能更大,因為日常生活的靜謐呈現(xiàn)或許愈有力量、愈加綿長?!叭绻乙谎劬妥寗e人看出來我是在寫一種殘忍的話,那么它也就不是藝術(shù)了?!彼浴恫菰防锬欠N舒緩和自由的氣息讓人沉迷,而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在靜謐底色的襯托下尤顯傷痛,但情緒的宣泄是有節(jié)制的,遠未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作者追求一種古典情味的小說美學,在自然的映照下自有純凈的質(zhì)地,“故事表面的東西掩藏了其內(nèi)在深邃的可能”。
我想,遲子建應(yīng)該是不認可天地之以萬物為芻狗的說法的,她對自然的敬畏是明朗色調(diào)的,寫作雖不濃墨重彩,但零度介入也為其所摒棄?!恫菰防锏娜伺c景的交融,《布基蘭小站的臘八夜》對小站的描寫,《解凍》于村子里的泥濘愛恨交織的刻畫,在在可見遲子建文字中的自然之生氣。想來,人生中再多的坎坷與辛酸,在如許有情的造化面前,也會帶上傷懷之美。作者曾談到,對于整個文壇來說,自己唱的是山歌。雖為戲謔語,但就其文字中自然的作用,也是一個巧妙的比喻。
與《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第三地晚餐》等相比,《鬼魅丹青》集子里的小說或許并未超越前作,但遲子建依然延續(xù)著體味造化無常釀就的生命、親情和愛情的痛失感,溫婉輕靈的行文中貫穿著悲哀的力量。她并不取宣泄之途,而是抱有悲憫之心,希望與這個世界達成微妙的和諧,我們也可以從中看到另一種觀照命運之錯的方式。
遲子建寫作已有許多年了,新時期以來的文學風潮大都經(jīng)歷過,但未見她跟過什么風、學過什么流派,連先鋒小說有壓城之勢時也沒亂了陣腳,仍是那個“北極村”的小女孩。如今,雖然“童話”已逝,但骨子里的真純與勃勃生氣未變,她從未有過張揚之態(tài),其低眉的靜默自有一種力量,悄無聲息地構(gòu)筑著自己的文學世界。她的小說未必如何完美,但散發(fā)出的溫潤靜好使其在當代作家中顯得如此特別,難以忽略。畢竟,在喧囂紛擾的掘金時代,古典情味之稀缺已到了讓人們費心尋找的地步。遲子建的作品如一滴晶瑩的林中水珠,觸碰著人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在其間開出朝向記憶的花來。
(作者為人文學院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