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兒時的記憶里,土地和陽光這兩個詞對我而言是顯得些許厚重的,這種厚重大概來源于一種認同感,或許這是中國人常有的,想來也不足為奇,因為我們大多生于鄉(xiāng)間的土地,曬著鄉(xiāng)間的太陽,所以如若要添加一份鄉(xiāng)土情懷,將這兩個名詞安排在一個人身上,我想奶奶是我第一個想到的人,這位中國傳統(tǒng)的女性,用最傳統(tǒng)的方式在這片土地上生活了七十多年,直到現(xiàn)在,她仍然呵護著這片土地,更呵護著她的子子孫孫,每每想起,奶奶的呵護確是厚重的,在我的心里更帶了些沉穩(wěn),想我一歲半時便隨父母從鄉(xiāng)下來到了城市生活,雖一年中與奶奶也見不了幾次面,但往往如此才更感覺有了歸屬感。
奶奶是個中國傳統(tǒng)典型的莊稼人,“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闭f的便是她了,單從外貌上也絲毫察覺不出奶奶與其他莊稼人有何不同,蒼黃的面部和溝壑縱橫的額頭能看出她一生都在土地里摸爬滾打,奶奶常說起的一句話:“不做莊稼吃什么嘛?哪里來吃的?”說時還有著質(zhì)疑的語氣,這常是她對我調(diào)皮的言語的回應(yīng),我便偶爾搭一句:“來城里玩幾天嘛!可以買嘛!”奶奶也就不說話了,嘴角微微上揚笑起來,笑出聲后又開始喃喃著,接著說:“不去不去,屋頭都沒得人灑剔。”就是這張被太陽曬得蠟黃的臉上,又常常是被汗水常年浸洗過的顯現(xiàn)出斑紋的臉,一到夏日,每次出門勞作前,奶奶首先要做的便是對她那戴了多年的草帽撲撲灰塵,她雙眼緊縮起來,額頭上的皺紋深凹著,顯得頗有力道,用嘴吹吹散散,一邊吹一邊撲打,有時草帽上的灰塵多了,她便又拿起來朝墻上揮拍過去,試圖將上面的細菌打得絲毫不留。等拿上鋤頭、鋤刀或是背簍、簸箕后,就走到田上干活,到了太陽出來時,奶奶又會得意地笑著說:“嘿嘿,你看,還是拿了草帽哈,要不曬得要死,臉都給你曬得烏秋烏秋的?!边@一下可把奶奶的成就感提高了,她的眼珠子看向我,又左轉(zhuǎn)轉(zhuǎn)右轉(zhuǎn)轉(zhuǎn),眼角的魚尾紋真像一條小魚的尾巴,細如波紋,臉上的斑紋隨著皺紋的起起伏伏,加上汗水流淌,這副憨態(tài)可掬的莊稼人模樣,不禁令人生畏。
奶奶做農(nóng)活時的樣子是千姿百態(tài),但最特別的往往是戴一草帽,提上鋤刀,背上背簍,一邊跟人嘮嗑一邊做農(nóng)活,說它特別,并非是有著多么令人意外的事情或行為,而僅僅是那番姿態(tài)讓人看了頓生可愛之感:凡在地里干活干得熱臉朝天時,她總會把褲腿卷到膝蓋上,袖子也卷到手臂,放在一旁的背簍時而裝滿了大白蘿卜,時而裝滿了雜草,如若在遠處碰上個熟悉人,必然會向奶奶打上招呼:“三嫂,割菜呢?”與奶奶同輩的叫一聲嫂,晚輩便喊一聲“三娘、三媽或是三奶奶”,因我爺爺排行老三,奶奶自然在被別人的稱呼上也帶了個三字。聽到不遠處的呼喊,奶奶起初先半直著身子,頭也隨著身子骨四處張望,看不見人時,嘴巴便開始嘟噥起來:“是哪個呀?哪個在喊我呀?”還未發(fā)現(xiàn)人,奶奶就要仔細察看了,身子板挺得直直的,左手拿著菜順勢挎上后背,右手的鋤刀要么放地里要么也挎在后背上,眼睛瞪得直直的,這會兒她看見人了,嘴角便開始彎曲了,說:“咿,我說是哪個在喊我,看半天還沒看到人在哪點?!闭f罷,便與人嘮上兩番,家長里短,近到腳下的土地,遠到方圓幾十公里內(nèi)的雜七雜八的大小事,只要有說的絕不停歇,這大概是中國人的常態(tài),又大概是中國質(zhì)樸的農(nóng)民的生活方式,奶奶自然是運用這種方式的佼佼者,不單在干農(nóng)活時,要是走在路上,偶遇一個熟人也能嘮上個天旋地轉(zhuǎn)。
之所以稱奶奶為傳統(tǒng)的莊稼人,還不僅在于她的莊稼人外貌形態(tài),更是由于她這一生都與知識文化處于隔絕狀態(tài),五十年代新中國的掃盲并未發(fā)生在奶奶身上,一來是那時的家庭并不富裕,二來是思想觀念還未像現(xiàn)在這般開明,然而奶奶扎根于土地勤勤懇懇艱苦勞作,熟記舊歷,望著陰陽節(jié)氣翻耕土地,正因如此才鑄就了她中國傳統(tǒng)的婦女性格,考上大學那年,奶奶曾對我說:“你是讀書人,你在學知識,要好好讀書,我們沒文化,只能做土地?!?/p>
奶奶雖一直處于知識文化的邊緣地帶,但我看來,她此般來源于土地的生活經(jīng)驗、思想觀念卻比某些所謂的知識分子的知識理論來的厚重,從小到大奶奶時不時還總會講訴些過去的事情,諸如打地主、大鍋飯、搞四清運動之類,但由于文化水平有限,奶奶的描述不如爺爺講得透徹,但奶奶的描述卻是比爺爺更引人入勝的,她講得生動,講得貼切,用方言來描述這些細枝末節(jié)仿佛更有味道,比如在說到新中國成立初期共產(chǎn)黨打地主時:“哎喲喂,你不曉得那個地主咯,跑都跑不贏,爬到房子上又滾起下來,然后又跟到爬,那個槍桿子啊就在后面一直一直追喲,我們那哈兒看到都心顫顫了呀”,我又答到“最后打到?jīng)]得?”“肯定打到了,那些穿起黃色衣服的人拿一邊拿槍一邊過去抓他,那哈兒真的是地主就沒得了喲,后面好多土地喲就給我們種了”。奶奶講故事便是這樣繪聲繪色,她嘴里說著,手也跟著揮揮舞舞,有時還帶了些嘆詞加深故事氛圍,諸如“噫!”“天!”“吁!”等等,我又在想,奶奶要是讀上個幾年書那還了得,怎么也得說上評書了。
在奶奶身上,我對其最為津津樂道的地方自然也要數(shù)那燒火做菜的手藝了,我不得知奶奶從何時就學會了做菜,但這樣的技術(shù)活與腦力活如今在我看來是無人能與她媲美的,之所以這么說,便是因為這燒熟的菜中含有淡淡的鄉(xiāng)土味道,一是由于這菜全來于鄉(xiāng)間土地里的呼喚,二是來于奶奶的手藝加上烹飪的想象。我大概說得文縐縐了點,但要是用唯美的文學語言來講,這還是不夠的,因為在我心里,我對奶奶做的飯菜的喜愛堪比我對文學的熱愛,就是在這雙勤勞質(zhì)樸的手上,將鄉(xiāng)間泥土的氣息混雜于藝術(shù)想象之中,我大可這么說,所做出的菜自然稱得上佳品。
每逢過年或是返鄉(xiāng)之時,奶奶常做的一道菜叫做“炒油底肉”,至于拿什么菜和著炒,那得看家里有什么了,時而酸豇豆,時而折耳根,時而蘿卜絲,不過不管炒哪種,吃起來都讓人贊不絕口,這道菜的烹飪談不上多講究,在常人眼里,自然也比不上酒店里的山珍海味,簡單的食材,樸素的做法,就連工具也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奶奶做這道菜時和在土地里干農(nóng)活時的樣子一模一樣,她首先是從缸或桶中夾上一塊厚厚的肉,之所以叫油底肉,當然是被油給浸泡過,不過雖有油,肉也有肥有瘦,但真正吃起來卻是肥而不膩,把肉夾出來放在菜板上就開始用刀切成一片一片的,這種片狀的厚度須適中才好吃,奶奶的刀法不用說,“江湖”上從未失手過,右手拿到的力度也剛好,切出的肉片就像奶酪似的,片狀分明,絲毫不粘連。
這幾年,奶奶身體不太好,大概由于年輕時所做的累活過多,等老了雜七雜八的毛病也就出來了,我想這是人老了都會遇到的也極其常見的一種狀態(tài),但好在她近幾年也幾乎沒做什么農(nóng)活了,都是爺爺擔量著,她如今身體上多了些閑漫,可畢竟人老了,在思想上大概閑漫不起來了,焦慮也常是有的,我對生命的態(tài)度是隨和的,就如同對這片土地,尤其是帶了些剛下過雨后的潮土的氣息,聞起來有新生感和柔和感,所以,我想,奶奶的一生或許就是潮土的氣息,有陽光,有雨水,有大地,給人柔和,也帶了些深沉,因為她生于土地。